日期:4月16日 13:20-16:20 
地點:台灣大學台文所324口譯教室 講者:陳南宏(《日據時代的十種生存法則》編劇兼製作人) 
主持:張文薰(國立臺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) 
紀錄:阮芳郁(國立臺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班一年級)

  從彰化高中數學資優班、中央大學化學系畢業的陳南宏,談到自己為何選擇就讀台文所,「化學系的實驗課,時常從下午一點到晚上七、八點,這樣的課往往只有很少的學分。大四時,我在實驗室裡想著:我以後的生活就是這樣嗎?」發現自己不想要未來的生活只是這樣的陳南宏,決定報考碩士班,但為什麼是台文所呢?「我高中念的是彰化高中數資班,當時我們的英文老師,十堂課有九堂課在講世界的殖民歷史、第三世界的國家、和罵政府。你們要知道,二十幾年前有老師在課堂上罵政府是很奇觀的,當時台下的大家都很著迷,根本沒有在上英文課。」這是陳南宏對於課本之外的世界的啟蒙,「談到第三世界的文學與歷史,一定會談到農業,無論是前現代或剛起步的國家。」

  碩士論文做的是〈日治時期農民小說中的菁英主義與農民形象〉,陳南宏提到自己一直以來最深切的關懷是農業。「種田這件事情是我熟悉的,因為家裡就是務農。從高中以來,因為英文課而知道有另外一個世界、另一段課本裡沒有的歷史,我開始讀愈來愈多課外讀物、參與公共事務,也會投入社會運動,我相當熱衷這樣的事情。」始終帶著這份關懷的陳南宏,從成大台文所畢業後,受到詩人吳晟的推薦,投身選舉,因而有了更多直接接觸市井庶民的機會,這一經驗他深切感受到,面對歷史,他與庶民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。

  陳南宏形容自己進入影像工作,單純因為自己是個喜歡說故事的人,而拍片是說故事的方式之一。「我很喜歡看商業片、英雄片,說實話我是個庸俗的人。」陳南宏強調自己並不排斥商業體制,文學作品的改編需要考量的不僅是作品本身,每一集的預算、史料與戲劇性的權衡、導演、編劇與演員之間的溝通與電視做為放映媒介等,每一項都是文學作品改編時的考量要件。

  「改編戲劇,我當然想要反映當下我所關注的問題。我希望以〈前進〉這篇作品,貫穿這十二集電視劇。但讀過的人就會知道,〈前進〉其實並沒有太多劇情,硬是要說,就是一對兄弟不斷往前走,以及最終發生的事情。」談到〈前進〉,陳南宏的語氣頓時高昂起來:「賴和要說的是路線的分裂。日本殖民台灣後,台灣人從最初的武力抗日,轉到讀書人寫文章、辦報紙、從事文化運動,以不同的方式抵抗。七、八年後,這群讀書人內部產生分裂,有人主張街頭路線,也有人支持體制內改革。」

  如同劇本中,秦得參與秦得隆兩兄弟,生長在日據時代,一為農民一為知識分子,兩人的共通點是抵抗日本的決心與情懷,卻在最終走向不同道路。「〈前進〉寫下了分裂,但賴和的態度是,無論你選擇哪條路,你都要前進,只有前進才能看到方向、看到光。在看到光以前,你身在黑暗之中,就像文章中寫到兩兄弟的眼睛被蒙蔽一樣;你只有不斷前進、調整、不斷嘗試,才有機會看到光。」

  陳南宏提到,他認為賴和的生命有兩大課題,一是抵抗,二是對現代性的思索。「面對這兩個課題,我認為賴和確實是個天才。他從一九一幾年開始接觸現代知識,通過日本和五四以降的白話文等管道,經過十年,他就已經在辯證現代性的文明、健康、科學與傳統迷信等的關係,這次改編的小說中,〈浪漫外紀〉、〈蛇先生〉與〈豐作〉,想要傳達的就是賴和眼中的文明究竟是怎麼回事。」賴和白天行醫、夜裡埋首寫作,同時接觸了庶民、也維持著與當時知識份子社群的互動,他將自身身分與行動過程中產生的反省與體悟,埋藏在他的創作之中。

  〈一桿「秤仔」〉中的秦得參,作為本次改編的主角,陳南宏形容在原著中,秦得參最終的殺人動機是不夠的,是以改編的過程中,他試圖補足秦得參的殺人動機。「有趣的是,我在成大演講時,蔡明諺老師提到上學期他開了一整學期的賴和專題,他們在賴和的手稿中發現,其實並沒有秦得參殺人這一段。」手稿中的秦得參最後自殺了,小說在當時《台灣民報》刊載時,卻放上秦得參殺了警察的段落。歷史考證的確是改編時的一大課題,帶著三位政大傳播學院畢業的編劇,陳南宏形容,自己包下了文史相關的部分,分場結構再交由三位專業背景的同仁負責;有時就算掌握了歷史知識與考據,現實成本與條件若無法配合,仍有很大可能出現折衷的情況,例如:劇本中以「廣場」作為庶民交換意見的場所,事實上,廟口、榕樹下等場所反倒更貼近史實,更可能是日據時代庶民交換意見與交流的場所,「廟口確實是最多庶民互動的場所,蔡秋桐的小說中也寫到。」但在實際勘景的過程中,卻找不到適合拍攝的地點。陳南宏始終都面臨挑戰: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,把史實拉近一點。

  從去年一月始,陳南宏開始劇本的寫作,半年左右完成了第一稿。「我設計的秦得參是比較反面的腳色,他想要賺更多錢,性格上是自私、狡猾的,他積極籠絡日本警察為的就是逃避之前會社秤重的事件,他希望磅秤出事時,自己能逃過一劫。」許多以日據時期或戰後的文學或影視作品,都是以大時代下知識份子的憂鬱、所受的壓迫為背景,東方白的《浪淘沙》、謝里法的《紫色大稻埕》、吳豐秋的《後山日先照》、以及去年由呂赫若生平及其作品改編而成的《台北歌手》等,皆以大時代作為劇情的背景設定,「我更希望秦得參是從一個自私自利的角度出發,他只想著自己怎麼活下去,這就是我講到〈前進〉時所提到的,兄弟倆都得面臨的黑暗,秦得參的方式就是,打從一開始他就無視那個黑暗,他就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活下去。」

  秦得隆是劇中延伸設計出來的腳色,並沒有原著可以參考。身為秦得參的哥哥,既是讀書人的身分,卻因捲入殺人案而無法回到台北,對於家鄉,仍舊懷抱某種理想;與弟弟秦得參相互對照,如同〈前進〉裡最終走向不同路線的兄弟二人。路線選擇的不同,不只反映在兩兄弟之上;日本警察,亦有不同路線選擇的展現。陳南宏認為當時會被派來台灣的日本警察,多半是在國內警界中屬於後段班、或有過不良紀錄者,劇中的鈴木局長,重複著「台灣人是豬啊!」認為豬餵飽後就得宰殺,是以台灣人民無須被教育,相反地後來成為局長的本田,則以西鄉隆盛的「敬天愛人」為座右銘,認為有必要教育台灣人,因為終有一天台灣人也要成為日本人,是以他主張以階段性的方式,進行改善台灣人民衛生習慣等的文明教育。

  「其實我也在挑戰讀書人,當你看到這些辛苦抵抗的農民,對於製作團隊以荒謬喜劇的方式來改編,可能會覺得很困惑。對,我們是反其道而行,因為賴和的小說中,不會以知識份子的眼光去看待農民,所以我從秦得參下手改編,他以賄賂或投機的方式來賺錢,他不斷碰壁,但還是不放棄嘗試,和他哥哥一樣,遇到困難都是不斷想辦法,沒有人說遇到困難時,讀書人會想辦法、農民就不會。」彷彿回到那個演講初始談及務農的家人時,陳南宏形容母親也會參與焚化爐設置的抗議行動,「我媽也會參加,她也有她面對困難的方式。」

賴和的小說中,看見的不僅是農民的悲苦,更多的是農民對於生存處境的因應方式。例如在改編原作之一的〈豐作〉中,主角添福對於自己的收穫計算,是存有某種僥倖的農民性格的,賴和對於這般農民,他所下的形容詞是「欠訓練」,而不是「不文明」,且他又說「無理解的農民,講話似乎真有情理」,直到最後,人民是否有朝往幸福的地方去呢?農民努力種植甘蔗、知識份子努力舉辦活動與遊說,最終他們是否成功了呢?「你看賴和的獄中日記,最後他是在抄心經阿。」陳南宏說道,知識份子失敗了,農民也失敗了,但兩者皆是在前進的過程中,經過碰壁、不斷嘗試,選擇了不同路線但持續前進,也許還沒見到光前就宣告失敗,但這些失敗,相對於成功,往往是更不容易的。

  「我想要拍一部我爸爸媽媽能看完的電視劇。」陳南宏說道,面對相對沉重、有意義的作品主題,母親其實並不知道怎麼閱讀,「有次我放交工樂隊給我爸媽聽,他們不只聽完,還跟我說:『南宏啊!你怎麼放哭調仔給我們聽呢?』」從高中開啟世界的另一種可能的英文老師,到社會與政治參與因緣際會的進入影像工作,回頭檢視從化學系到台文所,彷彿毫無干連的兩個科系,卻又發生得自然而然,形容自己庸俗、愛看商業片、想要拍一部給爸媽看的電視劇的陳南宏,以自身的經驗與嘗試,將〈前進〉的精神,從戲裡帶至戲外,「唯一的方向就是不斷向前」,無論結果的成敗與否。

註:南宏導演於講座中提及的高中時期的英文老師,即今日彰化高中圖書館主任呂興忠老師。兼任彰化高中台灣文學研究社、國際志工服務社指導老師的呂老師,帶領學生走出教室,面向社會,從我們生長的土地,乃至遙遠的非洲大陸;呂老師的學生們畢業以後,在不同的領域與地方,延續這份對土地關懷的精神與態度,呂老師則持續於彰化高中耕耘不輟,成為了彰化地方文史推廣的重要人物。